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章(下)

關燈
第3章(下)

林羽翼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2月7日,元宵節,冬去春來,萬物覆蘇的時節。

清晨,溫暖的陽光擠進老舊木門的縫隙裏,灑在林羽翼臉上。蜀都的冬日少有陽光,林羽翼被灼醒了,楞楞揉著眼睛,好幾秒後才猛然清醒,像一個漏氣的氣球般猛地撞下床,沖進一旁父親的房間:

“爸——!”

她們家還沒有蓋新房,住的依舊是老式堂屋,林羽翼和哥哥搭了兩個隔間睡在正廳,王大元則睡在旁邊沒有窗子的臥室裏。只不過這些年哥哥長年在外打工,正堂幾乎成了林羽翼一人的臥室。

林羽翼用力推開虛掩的房門,看見臥室裏空無一人,一瞬間大腦空白,牙齒都在抖。

“小鳥,這兒呢。”身後傳來哥哥的聲音。

林羽翼回頭,王登高正扶著王大元站在小院裏,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天空是湛藍的,王大元竟然有力氣挺直背,單手撐著拐杖,虛著眼睛擡頭望向天空,感受陽光的浸染。

“爸……”林羽翼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畫面,昨天爸還病得那麽嚴重,吐了好幾口血,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今天怎麽就……就病愈了?林羽翼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小羽翼,早上好,今天是元宵,我們待會兒吃湯圓。”王大元朝林羽翼招招手,眉眼溫柔地彎起。

林羽翼怔怔走到父親身側,直到那雙粗糙的手掌輕輕落在她腦袋上,她才終於確定,這不是一場夢,這是真的,爸爸的身體真的恢覆了。

林羽翼先是重重松了口氣,隨即擡頭咧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好!”

王大元在床上病了兩個月沒下榻,這會兒終於病好了,消息一下就傳遍整個大院,不一會兒,大院裏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走了一波又一波,拜年的,送祝福的,甚至還有邀請王大元去參加婚宴的。

“蘇家村那邊,三嬸的兒子——就是嫁過去那個三嬸,她兒子娶媳婦兒啦,她邀請了我們大院兒的人,既然哥你身體恢覆了,我們一起過去,正好吃午飯!”

“結婚?爸的身體才恢覆,而且我今天下午就要回廣都上班,我們就不去……”

“我們去。”

王登高拒絕的話還沒說完,王大元卻笑著點了頭:“蘇家村那邊的親戚,許久沒有來往過了,是該去一趟。”

王登高一點點皺緊了眉,沈默著,最終沒有反對父親的決定。

林羽翼自然沒什麽意見,爸的身體恢覆了,她已經高興得不行,恨不得到處亂跑亂跳大吼大叫消化掉喜悅的情緒,參加婚宴這麽熱鬧的事兒,她當然要去!

蘇家村就在不遠的西南邊,一大家子人悠閑散著步,沐浴在陽光下,不一會兒就到了。和林羽翼她們村子如出一轍的土路,不同的是,今天土路上鋪著一條長長的大紅談,如一條紅色游龍,一直往裏延升。

紅毯盡頭,是一座同樣被裝點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小院,院門口擺著幾個大竈臺,坐席面的師傅正在那兒忙活,一碗又一碗做好的菜式疊放在一旁,是非常經典的“九大碗”。

蒸甲魚、蒸渾雞、蒸渾鴨、蒸肘子、粉蒸牛肉,肉香沿著蒸鍋縫隙直往天上冒,惹地一群光屁股小孩蹲在一旁守嘴。

炸酥肉,旁邊再擺一疊紅艷艷的辣椒面,哪個蜀都人會不喜歡?

紅燒排骨,鹹辣的肉香伴隨著肉湯裏白蘿蔔的味道,光是看著那股熱氣,就已經能想象到蘿蔔在嘴裏化開時四溢的汁水。

夾沙肉、鹹燒白,一片片流汁肥肉蓋在或鹹或甜的糯米飯上,是席間老人小孩的最愛,尤其是小孩子,淺析年後的小孩子生活條件好了,竟然會挑嘴到不喜歡吃大米飯,於是在席上靠裹滿砂糖甜甜的糯米飯填肚子。

而小院裏面早已擺滿了一張張圓桌子,前來吃席慶賀的人們圍坐在桌邊。樂呵樂呵地聊著天。

以前,林羽翼最喜歡這般熱鬧的場景,今天她卻沒有第一個沖進去四處晃悠,而是呆楞楞地望向另一個方向,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微微張開,疑惑又茫然地輕輕皺起眉頭。

林羽翼呆呆站在原地,往那個方向看了許久。

“小鳥!看什麽呢!快進院子坐著,新娘要來了!”

耳邊傳來哥哥的催促聲。

林羽翼沒有動,只是呆呆擡手指了指她姚望的方向。

“啥……”王登高向林羽翼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他也楞住了。兄妹兩站在原地,楞了許久,王登高喃喃一般道:“真好看啊……”

他們在看一棟房子。

那棟房子在土路的左側,離林羽翼她們站的地方,直線距離不過五十米,院門口被直入雲霄的竹林遮擋,但它剛剛處在低窪處,所以林羽翼二人正好可以透過竹林的遮擋,看清那棟房子的一切。

蘇家大院和王家大院一樣,只是新村這一帶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的貧窮農村大院,村裏的房子也和王家大院差不了多少——大多數人家已經賺到錢建了新房,比如今天來吃席這家,就是漂亮的三層小樓,白瓷磚被擦得亮閃閃的。只剩下少部分人還住著以前的舊土房,比如林羽翼她們家。就算有例外,有人發了大財,把房子修得大富大貴,也都是那種金碧輝煌的富貴,林羽翼去中鎮那邊玩兒的時候,見到過好幾棟這樣的房子,剛開始她還覺得漂亮,可後來越看越覺得土,就像書裏說的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可此時林羽翼望向的那棟房子,不屬於以上三種任何情況,它單單是立在那裏,就顯得和這裏——和這個村落,和整個新村格格不入。

那是一棟潔白的三層小樓,其實用“潔白”這個詞語並不恰當,因為房頂砌著一片片青瓦,瓦片錯落成高低有致的屋檐,再沿著屋檐往下,精巧地嵌在墻面上,與墻面上一條條極具美感的黑金色線條相襯,線條交錯,最後匯聚在門框處,房門是深色的,上面倒掛著金紅色的“福”字。這棟房子顏色並不單一,但給人第一眼的感覺,卻只有白,仿佛它是一座通體潔白的小屋。

這會兒還沒有新中式的概念,林羽翼貧瘠的詞匯量的確不足以誇出什麽花兒來,如果是十年後的她,還能侃侃而談地說出什麽“清雅卻又不失厚重的古典美學”一類的話來,可這時的她什麽也說不出來,她只是呆呆地看著。

潔白的小樓佇立在五彩繽紛的花園裏,寒冬剛剛過去,花朵卻開得極盛,一簇簇綻開的花朵與綠葉枯枝相稱,一點兒也不顯得單調乏味,顯然對花朵的品種、種植位置,屋主人都有一定的規劃。

“王登高,羽翼,進去吃飯了。”王大元杵著拐杖來到兒女身邊,催促到。

“爸,你看那兒……”王登高呆呆指了指。

王大元看見那座小樓,倒沒有像一雙兒女那般失態,他只是眸色深沈了一些,渾濁的眼眸似乎在盯著那座小樓看,又似乎只是看著低窪地發呆。

“哎喲,那是月妹兒家!”旁邊一位大嬸笑呵呵地介紹說,“我們月妹兒可有出息了,高中一畢業就傍上大款,找個有錢人嫁了!結果沒幾年,老公死了,她拿著老公留下的錢去做生意,還真就做起來了!現在她在蜀都過得可好,回村兒時次次開的車都不一樣!”

大嬸高高仰起腦袋,神情特別驕傲,可林羽翼卻聽得不太舒服……什麽叫傍上大款?林羽翼還沒開口問呢,旁邊另一位嬸嬸叉著腰,厲聲道: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兒!什麽叫拿老公的錢去做生意?月妹兒剛開始那段時間,你是不知道她過得多慘!每天起早貪黑的,還要帶著兩個娃去鎮上趕集,硬是靠著那修家電的手藝賺到錢撐了下來,她才沒拿她老公的錢,她靠的是她自己!你別到處亂說!”

不知道為什麽,林羽翼聽著,心裏舒坦得松口氣。

“你曉得她沒拿錢?你看見的?就算她沒拿,一個漂亮女娃兒在城裏做生意,我不信她沒傍上別人!女娃兒嘛,又不是啥丟人的事兒……”

“是是是,像你這種看人家長得漂亮就覺得人家旁大款的,沒臉沒皮的,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和家裏頭那個離婚去傍大款吧!”

“我當然想,可惜人家有錢人也看不上我!”

林羽翼:“……”

村裏阿姨吵架,就是這麽剽悍,且實誠。

在兩位大嬸激烈的爭吵聲中,林羽翼依舊看著那棟小樓,身後嘈雜的聲音——無論是大嬸的爭吵聲還是賓客們的說話說,與那棟小樓的靜謐相比,仿佛隔了一個世界。

幾步之遙,卻又遙不可及。

“爸,你聽說過那位蘇姐姐嗎?她在做什麽生意?”林羽翼牽著父親的袖口,聲音很弱。

“隱約聽過一些,她剛開始在鎮上擺攤修家電,那會兒我們十裏八鄉的找不到一個家電師傅,我想,她也因此積累了一點本金,後來……”王大元努力思索著,回憶著親戚們曾和他提起過的點點滴滴,在腦海裏將那些點滴匯聚成一個個完整畫面,“後來她有了本金,去廣都租一間鋪子做生意,修家電,也賣家電,就是你哥讀初中那年,那會兒我為了他讀書的事兒,回廣都求人幫忙,還路過了她的鋪子呢,可惜,那會兒也沒想著進去坐坐。”

“再後來,她好像沒在廣都呆多久就進了城,去大公司裏工作……什麽公司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大家說她當領導了,惹人羨慕得緊,幾年之後……也就這兩三年的事兒,她就辭職自個兒做生意去了。”

“哇……”林羽翼聽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覺發出向往的輕嘆。

從擺攤再到自己開店,又去大公司工作,當領導,最後自己做生意,賺大把的票子……這樣順風順水的生活經歷,林羽翼覺得羨慕極了。

她死死盯著那棟潔白的小樓,恨不得把它刻進心裏似的。

一雙粗糙的手掌輕輕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隨即,她聽見父親沈穩的聲音:“羽翼,好好學習,你以後也可以。”

林羽翼沒有來得及點頭,她繼續發呆看一會兒那棟小樓,父親和哥哥已經轉身走回了吃席的院子裏。

“小鳥妹兒,你爸說得對,你也可以!”剛才那兩位大嬸吵完架,其中一位笑著揉一把林羽翼的腦袋,“多水靈的女娃啊,以後你把頭發留長點兒,把自己打扮打扮,找個有錢人嫁了那不是輕輕松松?”

“……”

之後,林羽翼的註意力沒在席上,更沒有註意今天結婚的那對新人,一直到下午回家,她滿腦子都還是那棟漂亮的小樓。

傍晚,確定父親的身體沒有大問題,王登高收拾好行李回廣都工作。

臨走前,他對林羽翼說:“小鳥,初三最後一學期,好好讀書,考個好高中。我這輩子早就定了,估摸著就這樣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過去,也挺好的,反正我現在過得挺松活,工資不多,但也還成吧。你不一樣,以後爸能不能過好日子,就靠你了。”

“嗯。”林羽翼沈沈地點了頭,送王登高上公交車,然後一個人走回村裏。

那段十來分鐘的小路,林羽翼踩在田埂上,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夕陽下自己的影子,走得很慢很慢,她的腦子裏閃過一幕又一幕畫面,十五歲少女對未來的美好構想,與那棟漂亮無比的小樓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場絕美的夢景。

當晚,林羽翼睡得很沈。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先是在床上楞楞地坐了幾秒,然後不太習慣地開始收拾書包,做足回學校的準備——不算寒假,為了守在重病的爸爸身邊,她已經兩個月沒去學校。

“爸,我先去學校——”林羽翼推開父親虛掩著的房門,然後她呆住。

父親沒有回應她。

王大元躺在冰冷的床上,走得安安靜靜。

他在重病時最痛苦的那幾天沒有走,他吐著血拼命熬過了冬天,卻在萬物覆蘇的春天,安靜地離去。

所以林羽翼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

“都說好好學習,讀個好大學,然後掙大錢,可是人家蘇姐姐不也沒讀大學?那些大學生還得給她打工呢!”林羽翼說得唾沫橫飛。

“那位蘇姐姐的事……我聽說過一些,”師漣語氣依舊冷靜,“她是修家電發家的,別說她那個時候,就算現在,鎮上家電師傅也不多。林羽翼,你會修家電嗎?”

“我……”林羽翼眨巴眼,努力地掙紮道,“我會換燈泡,家裏的燈泡壞了都是我去換的!”

“……啊。”師漣又一次被她逗笑。

林羽翼找補道:“可後來蘇姐姐自己開店做生意了呀!”

“你會做生意?”

“我……”林羽翼揚起下巴,“不就是賣東西嗎,我能學會!”

“如果真有那麽簡單,那不是人人都去做生意發大財了?為什麽我們新村這一帶,就只有那麽一兩個叫得上名頭的生意人?”

林羽翼不說話了,她又不傻,她只是有點犟嘴而已。她心知肚明自己不會做生意,不然也不會聽到一個月一百二的獎學金就眼睛發亮立馬決定要繼續上學。

“林羽翼,我家……”師漣的聲音停頓片刻,微不可察地變澀了一些,“你在我家住了這麽久,應該也聽到過一些親戚的閑話。”

“……啊!”林羽翼慌亂擺擺手,“我我我……啊不!師漣,那些人說的話,我都沒當真的!你也不要放心裏去!我們村子裏那些人也總是說我壞話呢,說我不是我爸親生的!我就從來不放心裏!”

師漣搖了搖頭:“那些閑話都是真的,我爸以前做過生意,有過一段有錢的日子,我媽娘家以前同樣富有,兩邊門當戶對。不過我也只是聽說,因為,我沒有親眼見到過那段還不錯的時光。我只知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爸就四處奔波,過得很辛苦,我媽也好不到哪兒去。”

林羽翼想要安慰她,可師漣的表情很平靜:“我爸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他老家在沿海。而他那邊的親戚偶爾好心時,會請我們過去團年。所以……我認識他們,但也只是認識。”

“我大概知道,三叔家一直在沿海做生意,一路順風沒有過低谷,他家裏一人一輛小轎車,全家住在滬城的老洋房裏,你見過老洋房嗎?外國工匠一磚一瓦砌出來的漂亮外墻,窗戶玻璃是五光十色的,就像教堂裏的彩色玻璃。”

……林羽翼連教堂都沒見過。

師漣繼續說:“我二堂姐,她以前在歐洲留學,畢業後去了剛果,沒再回來住,反而在那邊買了棟房子——附帶上千畝的森林。我當然沒去看過,但那些親戚,他們給我看了照片。那裏……”

師漣停頓幾秒,淡淡說出兩個字:“很美。”

林羽翼楞幾秒,呆呆問出幾個字:“剛果在哪兒?”

“在非洲。”師漣簡短解釋後,垂眸繼續說,“而我家……你知道的,我家現在的情況,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爸就四處奔波,今天在家具廠做著體力活,明天又去工地上打沙搬磚,而我媽……一直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什麽事情都把我放在第一位。我沒見過以前的她,但是我知道,那時她一定一定不是這樣的。”

林羽翼聽得都心痛了,心想還好自家沒有那麽多覆雜的人際關系,也沒那些有錢的親戚,師漣生長的這種家庭裏,壓力得多大啊……

師漣的語氣卻還是那麽淡,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師漣的話題回到最初:“蘇姐姐做生意做成功了,我知道的。我三叔也做成功了,我二堂姐沒做生意,只是在國外讀了書,現在也掙不少錢。我都知道的。”

“可是……我並沒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沒有出國念書的本錢,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如果我想要爸媽以後能過得好一點,我只有努力讀書這一條路可以選,我只想得到這麽一條路。”

林羽翼沈重地點了頭,她伸手,手指輕輕覆在師漣的手背上,與她牽在一起。

如果要問林羽翼這時怎麽想的?

聽完師漣的這些話,她心裏有觸動,也有努力的沖勁兒,但更多只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和師漣認識這麽些天,她終於能敞開心扉對師漣說一些話了,而師漣居然也對她說了這麽多話,她們一定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了吧?

師漣是她第一個朋友,也是第一個與她說了這麽多話,和她相互傾述這麽多的朋友。

她一定會好好珍惜這個唯一的朋友。

……

這時的林羽翼沒有聽出師漣平靜話語下的那些波瀾,也沒有聽懂她話裏暗藏的那些意思。

直到很多年後,她們考上天差地別的兩所大學,經歷兩種截然不同的校園生活,做出一個又一個截然不同的選擇後,林羽翼回憶起她們第一次交心時的談話,才猛然讀懂,師漣話語中潛藏的一切。

……

在那番對話後的觸動下,林羽翼的確有跟著師漣完完整整按照安排表努力學習過幾天,然後……然後林羽翼就擺爛了。

實在是太無聊了啊!

每天一早醒來坐在同一個地方學習,然後吃午飯,三無三四點的樣子放下課本出門逛逛,村子就那麽大,一成不變的風景,一成不變的鄰居,每天都那個樣,誰能不膩啊?

反正林羽翼是膩了。

這種日子跟進監獄有什麽區別?

根!本!不!是!人!過!的!

沒堅持幾天,林羽翼又一頭紮入小說的海洋裏,身邊的風景不會改變,但小說裏的風景變化萬千。林羽翼學一會兒,美滋滋看一會兒小說,剛開始師漣還要提醒她幾句,在林羽翼再三保證“肯定能和你考一個班”後,師漣漸漸懶得管她,任由她一邊玩一邊學。

夏末無聲來臨,暑假即將結束,但天氣依舊燥熱。

“熱啊……”分班考的那天清晨,林羽翼早早收拾好書本,毫無形象地蹲坐在院門口,汗水從額頭滑落沾濕碎發的感覺很不好受,看看院子外沒人,她幹脆掀起衣擺扇風。

清涼的風刮在臉上,林羽翼舒適地呼口氣。

一旁的師漣微微皺眉,什麽也沒說,默默把手裏的扇子遞給林羽翼。

“沒事兒,這兒又沒別人。”林羽翼仰起腦袋,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碎發沾在她額頭上,又被她掀起的風吹開。

師漣依舊沒說話,遞扇子的手沒有收回去,只是表情有些無奈。

相處的這兩個多月裏,師漣對林羽翼露出過很多次這樣無奈的表情,林羽翼硬要扯著她進泥塘摸魚時,林羽翼晚上睡不著開玩笑地扯著她撲騰時,林羽翼在田野間那顆大桑樹上爬上爬下時,她總是會這麽無奈地看著她。

林羽翼知道師漣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在自家村子裏,時不時有人和她說“小鳥啊,你都這麽大了還成天上躥下跳的,怎麽沒一點兒女孩子樣呢?以後哪兒嫁得出去啊!”、“活潑是好,可是小鳥你都要讀高中了,得學會淑女一點兒吧!”

顯然師漣就是村裏親戚們口中的淑女,她並不常穿裙子,但衣服褲子永遠幹凈整潔;她並不是厭惡運動,相反,她每天早晨都會在院子裏規律地跑跳一會兒,下午也會和林羽翼一起在田間散步,但絕不像林羽翼那樣不顧形象地在田野裏亂竄;她並不會刻意把自己表現得規規矩矩,可舉手投足間就是有種自若的氣質。

林羽翼表現得太不規矩了,師漣這種性格的女孩,當然會覺得無奈。

但林羽翼並不討厭師漣的無奈,因為她並沒有像村裏親戚那樣指責她。師漣每每那樣無奈睜著眼睛看著林羽翼,反倒讓林羽翼覺得心軟甚至心虛。

“好吧……”林羽翼知道自己拗不過師漣,師漣長著一張冷冷清清對什麽都不在乎的臉,相處久了才知道,她心裏倔著呢。林羽翼拖長聲音,不情不願地接過扇子,在自己臉頰邊扇了下,一邊扇,她一邊瞟著師漣。

師漣安靜站在她身側,背著書包,站得筆直,臉上、脖頸上一絲汗都沒有。林羽翼擡手幫她扇了幾下,不由得好奇地問:“你不熱嗎?”

“不熱。”師漣微笑補充道,“有句話叫心靜自然涼。”

“可我就是靜不下去嘛,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去新學校,而且還要考試誒!”林羽翼快速扇著扇子,始終想不明白師漣怎麽就這麽淡定。

不遠處突然傳來汽車碾過碎石的聲音,林羽翼下意識轉過頭去,眼睛倏地亮起來。

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出現在土路盡頭,碾著石子兒,搖搖晃晃地向師家小院開來。林羽翼第一時間從地上蹦起身,沖向轎車:“哥!你來啦!”

汽車停下,車窗裏伸出一只手,張揚地朝她揮了揮:“小鳥!”

開車的人是王登高,但汽車當然不是他的,以他現在的工資,得攢個十年八年才買得起車,這車是他老板的,偶爾借給他跑生意,鴨場的生意。

緊接著,王登高從駕駛位上走下來,笑著看向師漣:“小漣,孫阿姨呢?我去和她打個招呼。”

“哎喲小王,真是麻煩你了,還專門開車送她們去考試。”孫阿姨擺著手走出院子手上提了袋水果,“來來來小王,拿去給鴨場的同事們分了。”

“麻煩什麽?我應該的。孫阿姨,這段時間才是麻煩您照顧小鳥她了。”王登高客套著。

林羽翼沒興趣聽他們聊天,目光悄悄往車上瞟,她發現副駕駛上還坐著一個人,一個剪著波波頭的女孩,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

女孩要開車窗,對林羽翼瞇著眼睛笑了笑,臉圓圓的,果然是很乖巧可愛的姐姐。

“看什麽呢!快上車,不然來不及了!”王登高一巴掌拍在林羽翼後腦勺上。

“哥,你談女朋友了?”林羽翼小聲問。

“去你的,不是不是!”王登高說著否認的話,耳根卻紅了,林羽翼立馬意會,眉眼“嘿嘿”笑著彎成月牙。

坐上車,王登高啟動油門,這才正兒八經地和她們介紹,“這是小劉姐姐,住在新村鎮上,今天你們進城考試,我順便接她進城去玩玩。”

“小劉姐姐好。”師漣規矩道。

林羽翼環視車裏一圈,聳聳鼻尖,什麽異味都沒聞到——這車子是挺貴,但畢竟是鴨場老板的車,車上難免會沾上些鴨臭味,林羽翼第一次坐這車的時候就被熏到了,顯然,王登高出發前下了功夫仔仔細細把車子打掃過一遍。

“嫂嫂好!”林羽翼“懂事”地喊。

“亂喊什麽呢!”王登高聲音很大,卻沒一絲怒火。

林羽翼註意到車內後視鏡裏,小劉姐姐的臉上泛起紅,她立馬接著道:“嫂嫂好漂亮啊,我哥能追到你,真是他有福了!誒……嫂嫂,你是新村鎮上人嗎?你經常去廣都嗎?我哥他可了解廣都那兒了,讓他帶著你好好逛啊。”

“我妹就這樣,人小鬼大的,你別聽她瞎說。”王登高說是這麽說,語氣裏卻藏著一絲特別的情緒,還挺驕傲。可說到後面,他的語氣又有些低落:“可她就是沒一絲女孩子樣,怪我,工作太忙,沒時間好好管她。”

“……”林羽翼早已習慣哥哥的這種話,她不再搭腔,任由前排那對小情侶聊自己的去。

林羽翼埋頭牽起師漣的手,無所事事地掰著手指玩,她壓低聲音,偷偷和師漣說:“我哥總是這樣,時不時就說我沒女孩子樣,啊……煩得很。”

師漣小聲和她說:“我媽也總是說我不夠活潑……可能大人都這樣吧。”

兩人一同笑了。

……

王登高工作的地方在廣都河邊,廣都中學也修在河邊。

前些年,沿河兩岸是廣都鎮最繁華的地方,河邊一棟棟高高的房子相連,延綿到遠處,廣都街上的房子反而略顯破舊。

千禧年後卻不一樣了,“商品房”的火終於從蜀都燒到廣都,廣都鎮上出現了;第一個、第二個商品房小區,六七層的高樓,整齊的外立面,洋氣著呢!

雖然緊接著就有開發商盯上了河邊,但目前才將將開工,於是河邊的那些房子就顯得些許破舊,房子後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更是單調至極。那些新建的工地上灰塵四溢,被風吹到河裏,混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垃圾往下飄,原本清澈的河水在這些年竟然變得渾濁,就連王登高工作的鴨場老板也在考慮著,要不要再撐幾年就換地方。

飛揚的灰塵、惡臭的河水、和鄉下一模一樣的田野……

在林羽翼的印象中,河邊並不是個好地方。

她也沒對高中報過什麽期待。

所以當汽車停在“廣都中學”四個紅色大字下面,林羽翼看著面前的景色,震驚得張大了嘴,下意識打開車門往下跳,被哥哥狠狠吼了一句:“幹什麽呢!車子要開進學校停著!”

“我、我……”林羽翼手忙腳亂關上車門,依舊呆呆望著外面。

林羽翼只在很小的時候去過廣都小學,但她對那時沒有什麽記憶,因此她對學校的印象,都是灰暗破敗的——無論是她在鄉下讀的小學,還是鎮上的初中,都大差不差,一棟房子,一個破破爛爛的操場,房子外表黑漆漆的,教室黑漆漆的,走廊也黑漆漆的,甚至在室外的操場也給人一種逼仄的感覺。

可是廣都中學,帶給林羽翼的第一感覺卻是廣闊。

校門很寬闊氣派,刻著“廣都中學”四字的石碑上頂著一個巨大精妙的地球儀雕塑,仿佛天地就在其間。汽車開進校門後,迎面是一個空曠的廣場,廣場中央的落地噴泉竟然噴起一束束水花。廣場兩邊各有一棟樓,距離太遠,林羽翼看不清掛在樓上的牌匾。更遠處立著座石拱橋,拱橋後面又是一棟氣派大樓,只可惜林羽翼還沒看清,車子就拐到另一邊的停車場。

另一邊有三棟樓,其中兩棟還在修建,沿著小道往前看,似乎道路盡頭還有另一番風景。

林羽翼看傻了。

下車後一路上她都很安靜,跟在幾人身後,擡頭看著四周發呆。

學校裏不止有石拱橋,還有植物園,裏面種著茂盛的花花草草,因為履職太茂盛,顯得有些陰暗。植物園對面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成群的紅錦鯉在溪水裏懶洋洋地擺尾巴,溪邊種著一棵棵高大的樹木,有榕樹也有黃葛蘭,另一側就是教學樓,就算在炎炎夏日,整條小道都顯得非常涼爽。

沿著小溪一路往前,過拱橋,穿花園,最終抵達那座最氣派的高樓下,指示牌上寫的很清楚,考試地點在頂樓會議室。

這時周圍已經很嘈雜,源源不斷的家長帶著學生來到這裏,上樓梯,又消失在樓梯拐角,家長們嘴裏說的話都是那些,叮囑著自家小孩不要緊張,好好考試。林羽翼卻依舊試圖往遠處眺望,沒一點兒即將要考試的緊迫感。

她只是在想,操場呢?剛才逛在那麽一大圈,竟然都沒看見操場在哪兒?這學校是有多大啊……

“沒騙你吧?我早說這學校修得氣派,你準會喜歡,你還不信呢!”王登高哼笑一聲,推著林羽翼往前,“好了好了別看了,我送你和小漣上樓考試去!”

一層接一層往樓上走,往走廊外面看,逐漸能夠看見遠處的樹林、麥田,以及被大樓遮擋住的操場,操場很寬,跑道的顏色異常艷麗。

一直到五樓會議室門口,林羽翼終於找回了魂兒,但她的心思依舊沒在考試上,她看了眼,發現小劉姐姐沒跟上來,當即扯住王登高的袖子,賊兮兮地小聲說:

“哥,你要好好珍惜嫂嫂。”

“這還用你說?”王登高拍開她的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麽!”

“主要是……你長得兇神惡煞的,能討到媳婦兒不容易,你知不知道我為你操心了多久?”林羽翼微微皺眉,這是實話,哥哥長得倒是不差,可就是太兇了,她小時候在蜀都醫院住院時,隔壁床的病人私下都說他哥長得兇呢!

村裏人不僅常常說林羽翼沒女孩樣,以後嫁不了人,他們同樣常常說王登高兇得像黑丨社丨會一樣,沒女孩子敢和他耍朋友。

林羽翼每次聽村裏人說她哥哥都覺得不舒服,就像他哥也不喜歡那些人說她一樣。可是聽得多了吧,心裏不自覺就會染上擔憂。

十四五歲的年齡,林羽翼還不明白為什麽要嫁人、為什麽要娶媳婦兒,但她已經開始擔心哥哥娶不到媳婦兒。

“總之,哥,你耍朋友不容易,你可千萬別搞砸了!”

王登高被林羽翼認真的模樣氣笑了:“你就別管我的事兒了!好好考試去!你要沒考進小漣那班,我讓你好看!”

“好叻!哥哥拜拜!”林羽翼一下跟著人流躥進會議室裏,拉上師漣就往裏闖。

說是會議室,其實更像個可以容納上千人的大禮堂,裝修古雅,吊燈明亮,一排排長木桌向後鋪展,深沈的木色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這時會議室裏已經聚集不少學生,卻非常安靜,只剩下噠噠噠的腳步聲。

林羽翼這會兒才感覺緊張,心臟怦怦的,走路速度都慢了些,從她拉著師漣往前走,變成了師漣拉著她。

走到主席臺下,一擡頭就能看見一張巨大的告示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座位排序。林羽翼大概掃一眼,座位明顯是按中考分數排的,師漣在第十個,剛好第一排中間的位置。

林羽翼下意識在前排尋找自己的名字,找了好幾秒沒找到後,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在倒數的位置才對。果然,目光往下移,她在……倒數第二排。

安靜盯著那張巨大的榜單,林羽翼在心裏數了數有幾個人排在她後面,只有二十五個,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握緊了。

林羽翼以為自己早不在乎成績了,可真正直觀地看見排名,她還是覺得心裏悶悶的。好吧,她承認,她還是更習慣排在前面。

這場考試之後,她會回到前面的。

林羽翼默默轉身走向座位,和師漣分別時,她聽見耳邊很輕的聲音:“加油。”

師漣認真地看著她。

“嗯!”林羽翼重重點頭。

林羽翼一步步走到後排,當她發現後面的監考老師都比前面多好幾個時,她心裏那股“想要考到前面去”的火燒得更旺了。

坐在座位上,看著已經有些遙遠的主席臺,林羽翼閉上眼,腦海裏一閃而過爸爸每次看向她時飽含殷切希望的目光,重重地捏緊拳頭。

她很久沒有在學習這件事上認真了。

至少這次考試,她絕不會敷衍。

……

林羽翼一直覺得學習是件無聊且簡單的事,從小學到初中,她幾乎沒遇到過什麽學習上的困難,就算有……在她讀書的學校裏,也沒人考得過她。

與此同時,林羽翼一直清晰地知道,她並不是什麽學習天才,離開學校,離開鎮上,到縣裏到市裏去比較,她的成績什麽也不算。

以前的她樂於沈浸於自己是天才的假象中。反正那時……只要父親對她的成績滿意就行了,她沒有任何別的追求。

這一次是林羽翼第一次到外面的世界闖蕩,和來自天南地北的同齡人們坐在一個大禮堂裏,寫著同樣的卷子。

她拿出了最認真的態度。

然後她發現……

她的認真,好像並沒有任何用處。

那些簡單的題目非常簡單,她看一眼就能做出來,而那些難題……

蒼天啊!怎麽會有這麽難的題啊——!

說好的最多只考高一上學期的知識點呢?數學最後兩道大題,至少得是高二才會學到的吧?還有化學,初中只有初三一年才教化學,相當於一門興趣課,可為什麽化學考試一來就是一長串配平?她是真的不會啊!這玩意兒她預習是預習了,可壓根沒學懂!語文默寫題裏竟然有《將進酒》的那句“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逼得林羽翼顫巍巍地寫了拼音。

分班考只考一天,每一門考試時間都不長,考試內容也不多,但每考完一門,短暫的休息時間裏,林羽翼四下張望,入目皆是一片惆悵,甚至考完數學後,坐在她前排的男生直接崩潰哭了出來,惹得她心裏緊繃得不行。

終於考完最後一門,林羽翼都快癱在桌上了。

她也的確睜著眼癱了會兒。

學生們如砂礫般一點點湧出禮堂,林羽翼感覺身邊越來越安靜,正要起身,一雙手輕飄飄在她肩上拍了拍,是很熟悉的觸感。

“師漣……”林羽翼坐起身,看著面前的師漣,看見師漣臉上平靜得毫無波瀾的表情,她忽然鼻尖一酸,很小聲地說,“我真的很認真了。”

林羽翼小孩子似的往師漣身上賴。

“我知道。”師漣的語氣很輕,哄著她,“這次的題很難,很多超綱題。”

“你也覺得難嗎?”林羽翼哼哼鼻子。

“是啊,我只做了有把握的題,剩下的那些……我沒留空,不過都是瞎蒙的。”

林羽翼心裏稍稍好受了些:“我也沒留空,也不知道能蒙對幾道題。”

接下來等待成績的一天裏,林羽翼把“坐立難安”這個詞表演得淋漓盡致,別說坐立了,就連做夢都會夢到自己考了零分,然後從夢中驚醒。

焦躁不安地等待兩天,九月一日,揭露答案的時刻終於到了。

和考試那天一樣,王登高開車送林羽翼二人去學校,捎上孫阿姨一起。和考試那天不一樣的是,教學樓下的小廣場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家長和學生把廣場堵得水洩不通,噴泉都沒開。

林羽翼艱難擠進人群,靠著瘦削的身體優勢一路鉆到最前面,然後,用力擡頭看向分班表。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班,最下面那一行裏。

她考進去了!

她、她從倒數考到了年級前列!

“我考進去了!師漣!”林羽翼腦海裏放氣煙花,她一個大跳蹦起身,用力和師漣擁抱,在擁擠吵鬧的人群中,她清晰聽見師漣笑盈盈地那聲:“我知道。”

知道什麽?

她知道她可以。

一直都知道。

林羽翼拿到分班條,馬不停蹄地牽著師漣跑去宿舍報道,生怕晚一點她倆就分不到一間宿舍了。

一共三棟宿舍樓,其中兩棟還沒修建完工,好在廣都中學第一屆住校生數量不多,宿舍間空了大半,六人間的宿舍,只住了林羽翼和師漣兩個人。

屋裏三張上下床,兩張學習桌,六個大櫃子,還有單獨的陽臺和廁所,按時提供熱水。

“真好啊……”林羽翼初中學校提供的住宿是大通鋪,她還害怕高中也是一樣呢。床還沒鋪好,林羽翼剛躺到棕櫚墊上,就被王登高一把趕開:“一邊去。”

王登高熟練地鋪好床,鋪得一絲褶皺都沒有,他擡頭往陽臺上看了眼,孫阿姨正在那邊和師漣說著什麽,師漣聽得很認真,再看自家妹妹呢,一臉傻笑在宿舍裏東看看西看看。

王登高想皺起眉喊林羽翼幾句,讓她在開學第一天放嚴肅些,可是看著妹妹臉上的笑,他的唇角不自覺地翹起,再想到妹妹考進一班這事兒,王登高眼裏也泛起笑:“小鳥……”

“嗯?”

王登高沈下聲:“好好讀書,在學校有什麽不習慣的就和我說,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我們家現在挺輕松的,你只管好好學。”

“我知道我知道。”林羽翼大咧咧地擺手,“哥你也是啊,爭取早早搞定小劉姐姐,讓我吃上喜酒唄!”

“你!”王登高瞪她一眼,想罵她卻沒罵,最終笑著點點頭,“行,我加油。”

終於收拾完寢室,林羽翼去班上報道時,教室裏已經坐了不少人,只有最前排和最後兩排的位置空著。林羽翼絕對不是愛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晃悠的好寶寶,她看一看師漣,見師漣沒表示反對,毫不猶豫地坐到倒數第二排靠窗,窗外黃葛蘭樹枝垂下,綠葉在風中輕飄飄地晃悠。

林羽翼本以為,一班裏大多數是沈默寡言的學霸——就像師漣一樣,沒想到教室裏環繞的嘰嘰喳喳聊天聲吵得她耳朵疼,她甚至看見一個一看就很“社會”的寸頭男生,正上躥下跳游走於各個課桌間,和人打招呼。

林羽翼前排的那個男生埋著頭,睡得正香甜,和別的男生不一樣,他的頭發留得有點長,碎發零零散散地遮住眼瞼。

這就算了,林羽翼還註意到,不遠處有男生偷偷摸摸往她,或者說往旁邊的師漣身上瞟了好幾眼,然後低頭竊竊說著什麽。

“怎麽和初中班上的男生一個樣……”林羽翼皺眉小聲嘀咕一句。

師漣一坐下就埋頭在看書,似乎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察覺,完全沒察覺男生們的目光。林羽翼說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氣,還是更氣了些,她突然起身,拎起自己的書包:“師漣,我們換個位置?”

“嗯?”師漣似乎沈浸在書裏,壓根沒聽她說什麽,只是註意到她的動作,於是近乎本能地抱著書本起身,和林羽翼交換座位。

林羽翼樂呵地刮了那幾個男生一眼,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擡手打個響指。

班裏竊竊私語聲瞬間安靜不少,可是卻引來更多目光註意到林羽翼這邊,她臉不紅心不跳,無事發生般收回目光,埋頭翻書包,一直在班裏四處亂竄的寸頭男生忽然躥到她面前,一手撐在桌上,一開口就惹來她一記眼刀:

“同學,你是男是女?”

“你眼瞎嗎!”林羽翼猛地擡頭,小時候被認成男生就算了,她都這麽大了,就算留著短發,也絕對和男生兩個字不沾邊,也只有學校裏的那些男生借機罵她男人婆,煩死了。

“啊?不不……同學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挺帥的。”男生撓撓腦袋,語氣真摯,“我叫李軒,你呢?”

林羽翼看著他,確定沒在他臉上看到一絲嘲諷的表情,她不自在地抿抿唇:“……抱歉啊。”

“我叫林羽翼。”林羽翼順便指了指身旁,“師漣。”

“林同學,師同學,以後多關照啦。”李軒微黑的臉頰上露出一絲燦爛笑容,“有什麽事兒隨便來找我,我別的不行,但力氣大,幫忙搬搬東西沒問題!”

等李軒走遠了,林羽翼還有些不自在地摸著微紅的臉頰,回想著初中裏那些滿嘴臟話葷話罵她男人婆的男同學,心想是她想錯了,原來高中男生和初中不一樣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因為村裏親戚嘲諷她姓氏而不開心的時候,父親對她說的話。

“他們的世界太小了,很多事情他們都沒見過,也不明白,和他們說也說不通,因為他們世世代代就是這麽生活的。看到那些違反他們生活規則的人或事,他們下意識就會嘲諷,盡管他們並不完全帶有惡意。但如果他們能去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看更遠的風景,他們的想法自然會改變。當然,羽翼你不用去管別人,因為你可以自己走到更廣闊的世界,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你會明白的。”

父親說過無數句類似的富有哲理的話,林羽翼一直聽得迷迷糊糊,直到今天她才突然開始思考:

比起鎮上初中,廣都中學是不是一個更大的世界?開學第一天,她已經遇上了以前從未遇到過的那種人,真神奇啊。

廣都中學都這麽大了,那麽大學呢?大學裏的世界得有多寬廣?

李軒走了後,又接連有同學來和林羽翼二人打招呼,男女都有,不過林羽翼粗略數了數,班上男生數量大概是女生的兩倍,初中男生數量也比女生多一些,這一點倒是一樣。

九點整,上課鈴打響,班主任老師邁著步子從前門走進教室,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消弭。

班主任是個年輕的男老師,看樣子不到三十歲,他穿著整齊的白襯衣正裝,單手拿一把折扇在身前扇著,他站在講臺上,頗有氣勢地在教室裏掃一圈。

折扇“嘩”一聲收起,不需要他說什麽,全班同學倏地坐直了,就連坐在林羽翼前排睡覺的那男生也忽的轉醒,速度快得讓林羽翼懷疑他之前在裝睡。

班主任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沈著嗓子開始說:“我姓楊,是你們的班主任,同時也是你們的化學老師。”

臺下立馬響起鼓掌聲。

楊老師擡手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按理說,我們一班是學校的宏志班,原本應該是最好的班級,學生都應該是全校的尖子生——為什麽說是原本呢?”

他的目光變得鋒利:“首先,捫心自問,你們有多少人是自己考進我們班的?”

林羽翼心裏沒什麽波瀾,她卻很驚訝地發現,班上不少同學被說中了似的羞愧埋下了頭。不是考進來的,還能怎麽進來?作弊嗎?

楊老師解答了林羽翼心中的疑惑:“你們一部分,是靠著中考成績進來的,那些招生老師為了哄你們來讀書,不負責任地給了你們進一班的承諾,結果呢?你們看看這次分班考的成績,你們好意思嗎?”

楊老師臉上依舊保持著笑容,手掌卻嘭一聲拍在講桌上,他笑得溫和,笑得淡然,笑得冷冽。

嘶……這什麽笑面虎老師啊,林羽翼眨巴著眼,忽然有些擔心師漣會不會沒考好,但她很快就把這股擔心拋到一邊去,笑話,師漣怎麽可能考不好?

楊老師接著說:“另一部分呢,你們心裏都知道你們怎麽進來的,還不都是靠父母!嗐,算了算了,我也不多說,反正半年後的分科考,考不好的都得到別班去,那時候你們父母說啥都沒用了啊!”

“還有最後那一部分人,也別在那兒竊喜,你們呢,其實也沒完全按總分排進一班。未來一班是理科宏志班,二班是文科宏志班,你們能進一班,是算上理科加權的!按照年級總排名看,你們說不定還比不上二班呢,所以,也別給我驕傲!”

連著潑了三盆冷水,楊老師卻依舊不滿足,他咳嗽一聲,轉身將一張打印好的巨大紙張貼在黑板上,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排行和分數。

班上一片嘩然。

“別鬧騰,以後每個月月考,成績都得這麽擺出來,不習慣是嗎?那你們這就習慣習慣。”楊老師擺擺手,不客氣道,“這是你們分班考的成績,班級排名,年級排名都在上邊了,大家可以好好看看自己排在哪兒,自己好好總結反思一下,好好想想自己屬於以上哪種人。”

林羽翼往紙張上看,第一眼看到的是師漣的名字,她在班上排第三,年級排第五,比中考成績進步了整整五名。

她就說嘛!師漣那麽努力認真,怎麽可能考得不好?

還沒來得及替師漣高興,林羽翼的目光一路往下,最後在倒數第三看見了自己的名字,班上第四十八名,年級第一百零五名。

這個成績,讓林羽翼怔然地眨了眨眼,她今早還以為,自己能考進一班,一定是在年級前五十名,沒想到,差了整整一倍。

看看師漣的成績,再看看自己的,林羽翼心裏又湧起那天在大禮堂看座位表時的悶痛,手指悄無聲息地握緊。

所以說……她是楊老師口中的,靠著理科加權才考進一班的那一類人?

林羽翼立馬算了算成績,迷惑地皺起眉頭,她的理科成績似乎也不是很突出啊……

“當然,班上還是有同學讓我覺得驚喜的。”楊老師的語氣忽然放得柔和,“林羽翼是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